不久前，我读到了一个新的词——终结感（endcore）。造词者将它描述为一种集体感受。

我们好像一直在等待“终结”到来的路上：气候是否一年比一年更极端？科技是否让人性逐渐消解？战争是否没有尽头？曾经以为永远坚固不破的根基，已然松动。于是，人们仿佛生活在一个“之后的时代”里，总感到终结正在逼近，就像小行星正撞来，但似乎又奇怪地永远不会真正到来。只能继续等待。Endcore 成了一种困境、一种我们称之为“现在”的时间质感。这是一种令人不安、晕眩的感受——在这个“之后”的时代，必须接受不确定性本身的日常化。

这一季的时装周，也正是这种氛围的写照。大师的相继离世，使黄金时代逐渐隐入历史，而创意总监的更替却加速至近乎狂热：仅巴黎一城，便有七位新任创意总监即将推出首秀。时尚品牌的权利更迭不仅仅是审美层面的轮替，更是体制在自我消耗中的不断重启。时装屋们不断换帅，观众们在期待“新”的同时，又清晰地意识到，这背后是一种不安的加速——传统叙事正在断裂，未来秩序仍未确定。华丽的灯光与高亢的掌声像是乐观主义的最后一博，人们其实共享着一种 Endcore 式的氛围：时尚像是不断终结，又不断开始。一边纪念辉煌，一边焦虑地追逐下一个符号。

这大概能解释我在等待 Louis Vuitton 2026 春夏大秀开始之前的心情。尽管我明白，在一众的首秀中，这一场注定不会是本季的焦点，但它的稳定感却给眩晕按下了一个暂停键。这已经是 Nicolas Ghesquière 任职品牌的第 11 年，算上之前在 Balenciaga 的 15 年，他几乎已经成为了唯一一个，在两个欧洲顶级品牌工作 10 年以上的设计师。在设计总监频繁更换的环境里，这是一项了不起的记录。

这些年，外界越是风云变幻，他就越发气定神闲，就连大秀场地的选择都让人有熟悉的安全感。自 2017 年以来，Ghesquière 几乎每一次都选择卢浮宫作为秀场。这里成为他系列的最佳舞台：古老的建筑群承载着人类历史上最璀璨的创造，而贝聿铭在广场中央竖起的现代玻璃金字塔，更像是一场时空交错的实验。Ghesquière 从历史出发，以当下贯穿全程，将各类复古元素碾碎重组，即便是在回望过去，也能唤起未来感——这已经成为他在 Louis Vuitton 的标志性手法。

这一次，舞台设在了卢浮宫内安妮王后的夏季公寓之内。安妮是真正意义上的时尚之母。她的儿子路易十四，人称太阳王，也被认为是法国时尚的奠基者。大秀主题为寓所，由场景设计师 Marie-Anne Derville 将来自不同年代的家具与艺术作品陈设在七个连续的空间中，门厅、前室、休憩厅、中央浴池、藏书阁、连通阳台的冬景花园、舞厅。这依然是一场连续的时间旅行，也是内心之旅。毕竟，私人空间中，人是最松弛和坦诚的。

坐定，开秀。模特未至，Cate Blanchet 的声音首先响起：Home is where I want to be. Pick me up and turn me around, I feel numb, born with a weak heart……这是 Talking Heads 乐队著名歌曲《This Must Be the Place》的唱词，感性又情绪化，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历史场景被切分成片段，回到当代女性的生活中：自由、私密、真实。一切也都在暗暗提醒：时尚不仅是衣服，它是空间、历史、权力和身份的总和，也是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探讨。

这也是观看 Lousi Vuitton 秀惯常的感受——像一场坠入时空隧道的视觉大戏。系列中的廓形极尽丰富，元素极尽繁杂，细节极尽考究，离经叛道，既古老又新奇。眼前应接不暇，一个时空和文化大熔炉，根本来不及揣摩和消化。但你一眼认出，这毫无疑问，这种独特的组合方式就是 Ghesquière。

也许是因为展现闺房私密住所的缘故，这一次的系列仍然是干练而有力的女性形象，熟悉的 17 世纪长袍、宫廷花卉刺绣、由拉巴领演变而来的坚挺领口设计、荷叶边蓬蓬裙——但相对柔和。

如贝壳般层层呈现曲线形的喇叭袖，模仿鱼骨用饰边勾勒出的胸衣造型。廓形上有战衣的恢宏潇洒，却配以轻盈柔软的绉缎，像是王后慵懒倚靠在躺椅上披上的晨袍。这一次他使用了更多的针织，钟形袖夸张地鼓出去，是柔软的纱线材质。流苏须穗的上衣和裤装，色彩如同抽象画作，随着模特的走动荡起漪涟，让人叹为观止。所有的行走都是流畅的，轻盈的，绝不僵硬。整个系列配的都是平底便鞋，配以或鲜艳或素静的欧根纱短袜，出乎意料的俏皮可爱。

这是 Ghesquière 在 Louis Vuitton 的第 45 个系列。仍然可以被看作他在 Louis Vuitton 初次亮相的延续。在这个首秀拥挤的时刻，回想起 2014 年，着实叫人唏嘘感叹。那是历史闪回的时刻，那一季，Nicolas Ghesquière、Raf Simons 和 Hedi Slimane 同时入驻最具权势的三个时装屋。那也是一个曾让人满怀期待，认为才华终能大放异彩的时刻。谁能想到，Ghesquière 成为唯一持久成功的案例，而之后的时装行业，将以更加疯狂的方式吸纳吞吐设计总监们的才能。

有评论认为，自 2019 年以来，法国时尚界出现了一个 Karl Lagerfeld 般的空缺，而尚无明显继任者能够接替那种兼具折衷精致、商业雄心、大师风范与持久力的独特组合。作为巴黎最资深、地位最高的在职设计师，Ghesquière 就是最接近“下一任”的人选。而其实，Ghesquière 远没有 Lagerfeld 的主流知名度。与其说他是下一任 Lagerfeld，不如说他创立了新一代创意总监的典范。

创意总监也来到了 Endcore 的时代。在 Ghesquière 入行的 90 年代，他们面对的是时尚先锋，是一个反叛而充满热情的小众群体。若是被这个群体之外的主流当作异类？简直是时尚勋章。而如今，时尚已变成一台庞大的商业和创意机器，与全球明星生态紧密绑定。每一场品牌活动和每一件单品，都在网络上被迅速消费、讨论和放大，喧嚣几乎掩盖了设计本身。在这个背景下，如何当好品牌屋内的创意总监？成为了摆在每一个设计师面前的难题。旧道路已经封闭，新秩序尚未形成。人人都在艰难求索。

从 2014 年的第一次系列开始，他就通过自己的工作方式与这个商业帝国逐渐达成默契：那次首秀，并非单纯地推出一个系列，而是构建了一整套情绪、风格与符号的设计语言。在每一个戏剧化的复杂表象和充满想象力的造型之下，是他一以贯之、以严密逻辑推动的迭代式设计。每一个轮廓都在小序列中演进，一场秀中的某个创意，常在下一场秀中得到延续。虽然系列通过令人目不暇接的面料与工艺——层叠、皱褶、披挂——展开，但仔细梳理便会发现，其核心始终源自对先前轮廓的延展与演绎。

Monogram 的复兴尤为典型——先是谨慎地在时装设计中加入 Monogram，使其形象从泛滥庸俗提升至时髦精致，再扩展至全系列包款。经典被重新唤醒，也被升华。这套独有的设计“代码”，为 Louis Vuitton 确立了清晰的时尚形象，让品牌拥有性格与辨识度。

这也是为什么，Ghesquière 被公认为最懂得做配饰的创意总监。这套设计代码能完美地与品牌的历史以及精湛的工艺标准相结合，延展到包袋、鞋履、皮具乃至香氛等各种商业产品中。于是，在各个品牌都在追逐爆款，时尚单品面目逐渐趋同的今日，Louis Vuitton 保持了产品风格的统一和鲜明。

就像前文所言，时尚不仅是衣服，它是空间、历史、权力和身份的总和。在 Louis Vuitton 这样的顶级权力之屋，明星名流、艺术合作、跨界、公共空间……时尚更是以不同维度不同面向生长和传播。在这个漩涡的中心，Ghesquière 不可能抗拒服装之外的宣传手段，但他的沟通语言始终根植于设计，根植于他所建造的设计代码。不刻意挑衅，也没有喧哗制造话题。一边推动边界，一边保持对行业传统的尊重和坚持。他的阵地是工作室和板房，而非社交媒体。

这使得 Ghesquière 内独树一帜的存在。他是行业内众人信服的设计权威，却算不上外行人膜拜的明星设计师。一方面，他的 T 台系列数十年如一日，具有时装精英才能领会的先锋性和浓烈的个人印记，爱者如痴如狂，不爱者满头雾水。另一方面，他又让 Louis Vuitton 的风格元素深入人心，在更广泛的市场获得了大众流行度。

在阐释终结感时，作者还提到了一个感受：变化眩晕。这是由于变化的速度超过理解能力而产生的迷失感。我们都处在行业的变化眩晕中，为此，有些人把自己抛掷进极端当下之中。抛掷进这场不断变换轨道不管按下加速键的疯狂进程之中。

观看 Ghesquière 的秀，有时候也会感到眩晕。被他带领着穿行于不同时空，拼贴、切割和重组各种历史灵感。在各种尝试中挑战自己对于廓形、面料和色彩组合的惯常审美。但这种眩晕并非失控，随着时间的推进，它的方向越发清晰。在动荡的时代里，它召唤出了时装最初的价值：信念、直觉与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