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苏富比首席执行官：老牌拍卖行如何为年轻藏家拓展艺术体验新边界？

苏富比早已不再只是一家著名的老牌拍卖行。如今，这家创立于 1744 年的公司正经历其 280 年历史中最具活力的一段转型期。在首席执行官 Charles Stewart 的领导下，其业务逐步拓展至设计、时尚与可穿戴艺术收藏品领域，苏富比也由此正在重新定义其在文化产业链中的位置。

2024 年 7 月，苏富比位于中国香港置地广场的全新店铺正式启幕。据品牌方面透露，开业不到一年，该空间已吸引近百万人次到访。店铺内设的零售概念店 Salon 表现尤为亮眼，根据苏富比自有数据，其所带来的新增客户交易量是传统私下交易的 38 倍，显示出亚洲消费者，尤其是 30 至 40 岁人群，更偏好直接购买。

“在当今快速变化的市场环境中，客户体验必须是全方位的，”苏富比亚洲区负责人 Masumi Shinohara 在接受 Jing Daily 采访时表示。“香港这座新店铺让我们得以打造一个高度便捷的文化中心，为客户提供远超传统拍卖周期的多元体验。”

在这次独家专访中，Charles Stewart 回顾了品牌近期的增长轨迹，深入探讨了品牌叙事的文化意义、设计与电子商务的崛起，以及公司如何在中国香港、纽约与中东等关键市场，为新一代藏家重新定义艺术体验的边界。

Jing Daily：作为 CEO，你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是什么？

Charles Stewart：这个问题倒是简单。相对而言，更难回答的是我每天具体在做什么。因为内容实在太多元了。苏富比每年在全球举办超过 450 场拍卖，涵盖近 50 个品类，因此我的工作内容非常丰富，包括业务运营、战略规划、寻找增长机会，与客户及同事交流，以及参与品牌在全球各地的重要时刻。当然，我也经常在世界各地旅行。

但我最喜欢的时刻，是当我待在纽约总部工作时，可以穿梭在公司画廊之间。每次走进画廊，我总能学到新的知识，了解某件藏品或某一门类的背景，或者遇见从未见过的作品。比如上周，我们迎来了一批拿破仑的私人遗物，其中包括他的军营行军床。这批藏品将于下周在巴黎展出，其历史意义不可估量。

我们还收藏有阿尔・卡彭的百达翡丽怀表，这只表诞生于 1919 年，他在背面还用钻石镶嵌了“AC”字样。此外，简・伯金的原版铂金包也在展品之中，这是由爱马仕专为她打造的首个铂金包。她曾长期使用这款包，如今它被我们纳入展陈。

在我们最近的设计艺术拍卖专场中，一尊拉兰金色犀牛雕塑引发关注，原估价为 300 万美元，但最终成交价高达 1640 万美元。此外，我们还拥有一份 1864 年末或 1865 年初签署的《解放奴隶宣言》副本，以及废除奴隶制的《第十三修正案》的签名文本。这些都是具有跨时代意义的重要文献。

每天，我都有机会接触到非同寻常的藏品与故事。这正是这份工作最令人着迷的地方。

Jing Daily：体验和见证这些重要的历史和美国文化遗产一定很有意义。

Charles Stewart：对我而言，最有意思的一点是，作为一家拍卖行，我们的职责之一是为某件物品确定市场价格。这正是拍卖的魅力所在：它的价格由全球市场共同决定。无论是简·伯金的那只铂金包、阿尔·卡彭的怀表、《第十三修正案》的签名文本，还是那尊罕见的拉兰犀牛雕塑，最终价格均由市场决定。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所衡量的，其实是符号的价值。它不同于一辆汽车或一套房子那样具有明确功能性的物品，而更关乎象征的力量。比如拿破仑的军帽，它的价值应如何界定？归根到底，这是一场关于“如何讲述这个故事”的探讨——关乎全球社会如何赋予某件事物以意义，以及这种意义如何进一步转化为价值。

Jing Daily：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观点，尤其是那尊镀金犀牛雕塑，原估价 300 万美元，最终却以 1640 万美元成交。你如何看待这样的拍卖结果？

Charles Stewart：最近市场上有很多关于艺术板块疲软或下行的讨论，但这样的成交结果显然说明情况并非如此。那尊犀牛雕塑本质是一张书桌。起拍估价在 300 万至 500 万美元之间，最终却拍出 1640 万美元的高价。这并不代表市场疲软，反而揭示了品味的变化，以及我们对重要性的重新定义。也许这意味着人们对犀牛有了更多欣赏，但更广义地说，它反映出设计领域正在崛起。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日常使用的物件视为具有高度鉴赏价值的收藏艺术。

Jing Daily：你如何看待高净值客户的需求与消费习惯正发生怎样的演变？这些趋势又对苏富比拓展业务品类起到了怎样的影响？

Charles Stewart：在我看来，苏富比本身就是一个奢侈品牌。我们完全服务于二级市场，不生产画、腕表或汽车，但我们所涉猎的，始终是这些品类的顶端。即便在过去，苏富比更专注于艺术品，它也早已具备奢侈品的品牌属性。而放眼当下，全球奢侈品牌正积极拥抱艺术联名，时尚、美食、艺术与生活方式的边界也前所未有地交融，呈现出一种全新的文化共振。

这背后体现出一种更广义的“体验转向”。人们不再满足于单一兴趣，而渴望在多元文化维度中寻求共鸣。以 Met Gala 为例，它正是艺术与时尚深度融合的典范。因此可以说，艺术与奢侈品之间的重合度正在持续提升。

同时，我们也在尝试从物品导向转为客户导向。我们的高端客户遍布全球，他们的兴趣绝不仅限于绘画或雕塑，可能还涵盖汽车、手表、葡萄酒、古董、部落艺术品甚至硬币收藏。他们普遍具备广泛而深入的收藏兴趣，追求的是品质、稀缺性，以及高度个性化的服务体验。这正是苏富比的核心优势。

我们并不是试图成为一家奢侈品公司，我们本身就已经是。顶级艺术品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奢侈品形态，而我们向珠宝、酒类、潮流收藏、流行文化等新领域的延展，是水到渠成的演变。这些市场规模庞大且持续增长，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在客户倾注热情之处，回应他们的需求而已。

Jing Daily：你刚才提到客户体验与现场的重要性。苏富比即将进驻纽约的布鲁尔大楼。你如何看待物理位置在强化品牌奢侈品定位与文化属性中的作用？

Charles Stewart：对我们来说，迁入布鲁尔大楼意义重大，原因可以归结为三点。首先，苏富比在上世纪 60 年代末、70 年代初从伦敦迁至纽约时，最初的总部就在布鲁尔大楼一个街区之外。我们直到 25 年后才搬至如今的约克大道。所以这次的选址，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回归根源——回到麦迪逊大道。

其次，是这栋建筑本身具有标志性。布鲁尔大楼由现代主义建筑大师 Marcel Breuer 设计，他曾是 Bauhaus 的教授，与 Kandinsky, Josef Albers, 以及 Paul Klee 等人同台执教。他本身也是艺术家与家具设计师，而这座大楼是他在纽约唯一的建筑。从建筑学上来说，这是一个极具表现力的地标。它曾是为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专门建造的，之后先后由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弗里克收藏馆使用，见证了过去 60 年间最具影响力的一些博物馆级展览，是一座拥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地标空间。

第三是位置。布鲁耶酒店位于纽约博物馆大道的核心地带，周围环绕着弗里克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和古根海姆博物馆。对我们而言，这正是理想位置。在零售领域，地理位置至关重要。我们在中国香港与巴黎也进行了类似布局，把门店设在城市核心地段，每年能吸引数十万计的新增访客。

当我们搬进布鲁尔时，客流量会成倍增加。我们当然重视数字互动，但苏富比终归是一家围绕实物的拍卖行。亲眼看到艺术品、与物件相遇、学习其背后的故事，并由此产生情感连接——这种体验是不可替代的。

Jing Daily：刚才提到，时尚与艺术的交汇正愈发频繁。以 Frame 的联名项目以及苏富比旗下其他项目为例，能否谈谈为什么这些项目在商业和品牌建设方面都很重要？

Charles Stewart：我们始终在思考，如何以令人惊喜的方式吸引公众——无论是现有客户，还是潜在受众。过去几年，我们促成了一些很不错的合作。例如，我们曾在纽约拍卖期间与 Victoria Beckham 合作；Celine 也多次成为我们拍卖项目的合作伙伴；我们与 LVMH 集团保持长期合作；设计师 Thom Browne 去年还是一个项目的策展人和合作伙伴。这种时尚、奢侈、饮食、文化与艺术之间的重合正在不断加深，大家都能切实感受到这种趋势。

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让这些联动“活”起来。比如，通过讲述一位时尚设计师如何从艺术中汲取灵感的创作历程，或是一件艺术作品如何深刻影响了他们的创作过程。我们希望把这些故事讲出来，与其建立连接。

与 Frame 的联名合作正是这一理念的有趣实践。项目回顾了我们的品牌历史，并汲取上世纪 80 年代的复古灵感，呼应了当下在年轻消费者中重新流行的学院派文化。

Frame 此前也与巴黎丽兹酒店等品牌合作过，所以这是有意义的，反响也很不错，我们也非常喜欢。

作为一家拥有 280 年历史的公司，苏富比必须不断与新一代建立联系。因此，只要契合度足够高，我们始终乐于与那些能以真实自然的方式将我们呈现给年轻一代的品牌展开合作。

Jing Daily：你如何看待亚太地区的消费者？无论是 Z 世代还是年长一代，你认为他们在当今苏富比的发展中扮演着怎样的重要角色？

Charles Stewart：我所提出的策略适用于全球市场——无论是在纽约、欧洲，还是亚洲。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在中国香港中环开设的新店铺，地处奢侈品牌云集、人流密集的核心地段，为我们接触更广泛的受众创造了理想条件。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高端消费者，正是我们当前乃至未来的核心客户群体。

参与感是艺术行业长期面临的挑战之一。传统画廊环境常被认为过于封闭，让很多人望而却步，甚至不敢提问。而拍卖则相对开放透明，不仅价格可见，参与也更为自由。这正是培育新一代藏家的关键所在。

亚太市场一直是苏富比最重要的客户区域之一。我们刚刚庆祝了苏富比在香港成立 50 周年，并已着眼于下一个 50 年。从最初由一人创办办公室，到如今在此建立区域总部和稳固的在地存在，这一历程本身就说明了增长的速度与潜力。尤其让我感到鼓舞的是，我们在亚洲市场看到越来越多年轻藏家，涉猎领域包括艺术、腕表、珠宝及其他奢侈品类。

此外，我们也观察到年轻一代对循环经济与可持续收藏的浓厚兴趣。他们更愿意在收藏与转售之间灵活切换，将收藏视为一种热爱，也是一种可持续的实践。这种对稀有性、自我表达与可持续理念的重视，恰好与苏富比在二级市场的角色高度契合。更重要的是，我们正处在一场大规模代际财富转移的早期阶段。这将为人们提供更多机会，以获得他们欣赏但从未拥有的物品。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我们与阿布扎比主权财富基金的合作，标志着苏富比对中东市场的高度重视。尽管目前该区域局势存在不确定性，但从长期来看，中东在人口结构、文化基础设施和全球资本关注等方面都具备成为下一个重要奢侈与文化中心的潜力。一种全新的区域文化创造力正在发生，而我们也已做好准备参与其中。